断弦

楔子

他又一次看到了九重宫宇下的漫天火光。
那昔日镂空繁重的红楼高阁在夜的浓雾下分崩离析，如同一场盛世繁华，曲终人散，终是化为灰烬。
与那红墙一同不见，还有多少深宫粉黛，红颜枯骨，还有多少离人一生相思。
他望着望着，忽见天际血红，转瞬间，才发现那是自己眼底的泪。
是谁的呼唤萦绕在风中久久不去，那渗人心底的剧烈颤抖，险些让他落下泪来。
“月飞尽，露满霜。东阳破，荇草凉。弦音断，魂可归兮，归何方……”

一

很多年以后，她仍记得那一日的芳草斜阳，无限风光。青山绿水间，明眸善眯，依稀是当年的模样。
她遇上了此生的劫。
该是怎样一个男子，从水墨长廊的画卷中徐徐而来，映的山水褪去繁华，世间纷乱皆寂然，余他一人风华绝代。
那眉目如画的玄衣少年惊艳了她的目光，所及之处，却是少年唇角勾起的一抹淡笑：“这个，可是姑娘的？”
声音清朗，眼眸明亮，仿若晨间初起的第一缕朝阳，带给人新的希望。
彩衣翩然的少女下意识的循目望去，只见少年手中泠泠一只碧玉簪，恰是她出门时所佩戴之物。
她目下一片慌乱，而且少年清越的声音如雨拍珠帘般萦绕不去：“想必在下是寻对了人了。这碧玉簪，果然只有姑娘这般的女子才能与之相配。”
溶溶浮光下，那玄衣少年的眉梢唇角尽是暖洋洋的笑意，额前几缕青丝纷乱，缭起落红漫天的不尽的眷恋。
“在下临都苏曦言，敢问姑娘芳名？”
她眉目一动，细眼看去，竟是铅华洗尽的淡然，迎上少年满含笑意的双眸，忽而展目一笑。那一刹那，满目的红尘纷扰悉数化作她眼底光华流转的笑意。
“晚荇。”
“东阳，云晚荇。”

二

梁国历241年，大梁宫廷动乱，年仅四岁的公子唯失踪，梁王大怒，遍寻各国，却是数年也没有结果。
世人皆叹，当年惊才绝艳、天纵奇才的公子唯，恐早已遭遇不测。这大梁的皇储之争，注定又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弹指间流光易老，乱世风起云涌，硝烟却未曾散去。
云晚荇生于这样的年代，自幼看尽人世离合悲欢。弥国在诸侯纷争中一直处于劣势，她从未能像一位公主那样活着。
梁国历244年四月初三，弥国都城乾安城破。昔日繁华都城在梁军的铁骑下化为废墟，那一日的火光吞没了弥国最后的安定，七岁的她目睹了父亲决然的身影跃下城墙，目睹了母亲的鲜血染遍高阁。
那一场亡国之灾，最后在弥国十八岁的战神钟原的誓死抵抗下得以回转。从此，弥国迁都安阳，先王长子云天翔即位，与大梁隔江相望。
云晚荇依稀记得当年母亲眼底苍凉的笑意，数年岁月如水，沉淀多少碎琼乱玉。她时常站在东阳城墙上，眺望远处青山间乾安的模样。那儿曾经是弥国的都城，那儿有她的父母相许的一生的长安。
她在十七岁遇见苏曦言。
风神灵动的玄衣少年，扬眉浅浅一笑，便催尽漫山繁华荼蘼，映得她的眸光几处失了平日的漠然。
“‘晚华染易，参差荇草。’果然是好名。”
那一日他唇角微扬，声线清朗。
那一刻她眉眼含笑，青丝妖娆。
再后来，临都苏府的三少爷苏曦言为弥国安阳公主谱了一曲《今朝弄弦》，其妙绝是以当世无人能及。弥王大悦，遂为两人赐婚，逐渐成为一段佳话，数百年后，仍飘扬在这片苍茫的土地。

三

云晚荇在霜重雾深的夜晚，偷偷出宫。
东阳的街道不若乾安的宽阔，但经过弥王这数十年的励精图治，还是与当初有了很大的区别。
城外是一条深河，映着城灯阑珊，总是一片萧冷。河水悠悠，不远处的身影在皎洁月光的笼罩下风姿卓越。待她走近，那人才抬眸一笑：“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少年的眉眼清冷，在看到她的瞬间舒展了笑意。
云晚荇垂目道：“如果我不来，苏公子打算如何？”
“可你来了，不是吗？”苏曦言的眸色愈深，眼底光华流转：“这郎朗月色，总归是美景。公主，苏某一份薄礼，愿博卿一笑。”言语间从怀里取出通身晶莹的紫玉箫，就着月光吹奏起来。
那笛声清冷，却又绵延不绝。泠泠珠玉般在世间萦绕，云晚荇仿佛再次看到母亲哀伤的目光，那样彻骨的绝望与临终的释然，在数十年的世事变迁中，竟似越发的清晰。
一曲终了，苏曦言手执玉箫，轻声道：“这一曲，名为《今朝弄弦》。苏某不才，以此为聘礼，望公主笑纳。”
云晚荇在心底微微一叹，望着眼前的少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目光中有掩饰不了的风华绝代。
“何为《今朝弄弦》？”
苏曦言的眼神一动，朗声道：“公主以琴技名扬天下，苏某只愿与公主今朝弄弦，不负白首之约。”
饶是云晚荇处变不惊，也不由在少年的言语间红了脸。
那一刻她望着少年冷清的侧脸，恍若辗转尘世，总算寻到了一处安逸。

四

那一日，是弥国百年难逢的吉日，她一身红妆盛衣，一颦一笑间风化惊艳了天下。
云天翔的眼底闪过迟疑，他想起了远在边关的那个身影，总是意气风发，年复一年守在弥国的边境，护得国家平安，数十年间享得太平。
那是个如山的男子，世间人皆称他为“战神”，却不知他心底同样有着一份牵挂。十年了，都已十年，岁月让曾经的如画少年染上岁月的印记，也带走了他的蒹葭苍苍。
云天翔望见云晚荇眼底不尽的期待，惊觉世事弄人。
钟原啊钟原，此刻的你到底在做什么呢？你爱了快一辈子的人，要出嫁了啊。
推门而出，他眺望西方的天空，忆起男子十年如一日的守候，感叹浮生若梦，年华转瞬。
有八百里快骑来报：梁军已攻破平良关，护国大元帅钟原以身殉国，五万戍边将士无一生还！
手中的茶杯应声落地，云天翔刹那脸色如死灰。他强自稳住心神，问道：“目前……战况如何？”
“禀王上，十万梁军势如破竹，我军听闻元帅战死，早已溃不成军！预计半日后会抵达东阳，唯今之计只有撤离，望王上三思！”
云天翔眼底闪过决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孤定会与大弥同在。走，孤要立刻召集朝臣！”
云晚荇犹自着红嫁衣，从门边踱步而出，望见兄长匆忙离去的背影，眼底一片苍凉。
钟原战死，弥国已无人再可抵挡梁军。不消半日东阳城必破。今日本是她成亲的日子，本是她与苏曦言携手白头的伊始，苏曦言甚至已在宫门外等候。
就差那么一步。
时光荏苒，仍是世事弄人，天亡大弥。

五

云晚荇死于十七岁那年的严冬。
那一日，本是她与苏家三少的大喜之日，战火的硝烟却已燃到了东阳城边。
云晚荇在宫中抚起了苏曦言谱的《今朝弄弦》。
琴音清越，响彻飘零的东阳城。她从未告诉过他，这一曲，更适合名为《断弦》。
弦断，人亦散。
芸晚荇就那样登上了百丈城墙。
梁军已至，城破已是必然。那红衣明艳的少女，立于高墙之上，刹那惊艳了时光无数。雨丝拂面，清风吹得衣袂蹁跹，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乾安城的方向。
身后的云天翔眼神慌乱，声音满是焦灼：“荇儿，你这是要做什么？”
云晚荇幽幽一笑：“弥国没了，云晚荇自当也是没了。若是苟活着，还真不知何处为家。”
她本就是执拗的女子。
那一刻，迎面的细雨模糊了她的双眸。这故国江山依旧，如今却悉数化作云烟。她的记中浮现出那一日的静好岁月，玄衣少年如画的眉眼成了她在人世间最后的牵挂。
那一日，弥国名动天下的安阳公主在一曲《今朝弄弦》终了后，登上百丈城墙，红衣盛装，绝代的风华震慑了东阳内外的芸芸众生。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那明艳的女子纵身一跃，天边残阳似血，落日的余晖凝成永生的追忆。
落地的那一刹那，云晚荇似乎看到不远处站了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十二月凄冷的雨幕中，那白衣少年撑了把六十四骨油纸伞，缓缓向她走来。
视线愈发模糊，恍惚间少年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她重重一颤，艰难的睁开双眸时发现少年望住她的目光中有一抹浓的化不开的哀伤。
她蓦地一笑，仿佛浮光流转，声音清冷，似是初遇：“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少年的眉眼清冷，修长的手在她苍白的脸颊上轻轻摩挲，似是眷恋，似是不舍。
她已分不清顺着他指尖滑过脸颊的是雨还是泪。
“苏……”
少年的面容在漫天雨线中逐渐淡去，逝了一地苍老。辗转收回，玄衣如画的少年自青山绿水间徐徐走来，那一瞬间，少年少女相视一笑，再无了家恨国仇，再无了碧落黄泉。
少女的鲜血在细雨中流尽，那锦衣华服的公子缓缓起身，拂袖而去，任身后燃烧一世灰烬。任那少女的身体逐渐冰凉，任自己的最后一缕相思殆尽。
城楼上，云天翔早已心神俱裂，忽的听见城外一人朗声喊道：“大梁储君公子唯再次，尔等还不速速受降！”
他一惊，放目望去，那人的眉目清晰可见。
数月前，他还在弥国宫殿上，亲手将荇儿交给他。那时的华服少年，风姿绰约，望着荇儿的眼底有数不尽的暖暖情意。
如今，却正事那个风神灵动的少年，将他的王妹在大婚之日逼下百丈城墙，在那凄冷烟雨中殉国离世。
他甚至根本不是什么临都苏曦言，他是那个一岁成诗、两岁作赋、三岁听政、四岁于梁国内乱中失踪，而后不知何时被寻回的梁王第四子，如今的大梁储君公子苏唯。
他从一开始接近她就只是为了灭掉她的国家。
云天翔望着城墙下的红衣少女，目光哀恸。那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已成为红颜枯骨。
“苏唯，你终究是负了她。”
重重雨幕中，少年的身形一颤，衣袂翻飞，似听到女子弥留在人世最后的弦音。
那一曲《今朝弄弦》，倾注了一生真心，最终却又是被他自己亲手摧毁。
今日本是他与她的大喜，却同样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国乱。如同断弦声裂，相思亦寥落。他终是未能与她今朝弄弦，不负白首。
那一刻，他抬眸望尽远处青山，仿若回到那日午时，她一袭彩衣翩然，暮光流转间巧笑倩兮。
耳旁响起少女清冷的声音：“东阳，云晚荇。”
“‘晚华染易，参差荇草’的确是好名。”
可他知道，这一切，再也无法重来了。

六

梁国历254年十二月初八，弥国东阳城破，安阳公主殉国，大量皇储苏唯居功至伟，于次月登基，为新一任梁王。
据说，东阳城破那一日，本是安阳公主与临都苏府三少苏曦言大喜，突逢异变，安阳公主殉国而亡，苏三少亦不知所踪。
据说，梁王苏唯将安阳公主云晚荇以皇后之礼厚葬，而后避世数月。
据说，安阳公主殉国那一日，弥宫中起了一场大火，即使细雨不绝，火势却不止。三日后，宫人在已成废墟的弥国皇宫中只熏到了安阳公主生前钟爱的七弦琴，琴弦皆断，意为断弦。
据说，梁王苏唯在那之后的很多年，常独自在梁宫中倚月吹箫，一曲不知名的调，与当年苏曦言为安阳公主谱的《今朝弄弦》极其相似。
曲终人散，任世事变迁，再无真假。

[　尾声　　　=]

梁国历304年四月十七，梁王苏唯崩。
在安阳公主云晚荇殉国五十年后，他终是随她而去。

 

很久在贴吧里写的文，大概就是苏唯的来历。^^
希望你和你的他，今朝弄弦，不负白首。